2024.11.

Westin,德国柏林。

我从巴黎风尘仆仆而来,来见一下同样风尘仆仆从中东返回的施坦因博士,一位在欧洲国际承包行业工作近35年并退休的耿直德国老哥。

我:老施,好久不见,退休生活怎么样?

S:一样忙,给H做顾问,刚从沙特回来。

我:沙特这两年可太火了,中国企业扎堆去,你们也去凑热闹。

S: 我们做PMC,不做承包,我们争不过你们中国人。

我:为啥争不过?

S: 因为你们有两大法宝。

我:哪两大法宝?

S: Cheap & Easy.

我:你骂人?

S: 难道不是吗?不仅在沙特、在中东、在整个海外市场,中国承包商最大的优势就是 Cheap & Easy。

S: 不过你也不要那么敏感,当年的日本人、韩国人也是这样崛起的;现在和将来的印度人、土耳其人,如果比你们更cheap、更easy,崛起也是迟早的。

我:我相信印度和土耳其可以做到。

S: 但你们中国承包商最厉害的,不只是cheap or easy,而是 cheap and easy :你们的融资、你们的人工、你们的设备材料,都是价低且量大,这个 & (and)特别重要,因为只cheap 但不 easy (比如日本人的钱),或者只easy 但不 cheap (比如美国的设备)的,都竞争不过你们中国。

再者,从另一个角度看,你们的承包企业也是 cheap & easy : 利润再少、甚至不要利润和亏损都可以接活,这不仅是cheap contractor, 还是crazy cheap contractor。

我:那easy呢?

S:一是你们中国的承包企业太多了,availability太足了,让业主随便挑随便选,这e 不easy? 更重要的是,面对业主,比如众所周知的沙特S公司,你们承包商什么条件都敢答应,什么不平等合同条款都接受,什么暗藏风险都敢抗,这不是easy吗?这是super easy,bottomless easy, ridiculous easy。

......

我:如果我们是cheap & easy,你们欧洲人就是 hard & costly。

S: 我承认,所以我们被亚洲人打败了,至少在某些市场上。但也许这场博弈,长期看,还没分输赢。

S: 因为,Leo,你要知道 ——

Easy Come, Easy Go;

Cheap Goes, Loss Show.

我:你咋还双押上了呢?

S: 国际承包行业规律本就如此,当年的日韩凭着 cheap & easy 打败了西方,拿下了中东北非;后来,你们中国人,更加的价低量足能吃苦,打败了日韩。

而今后,也不用今后,如今你们的融资、你们的劳工都已经既不cheap 也不 easy了,而且越来越 hard和costly, Leo你要明白:cheap 和 easy,都是一个国家阶段性的、时代的产物,不可能有一个国家不断发展(就像你们中国),还同时让你们的企业在海外一直保持 cheap & easy。

如果你们把cheap easy当成了你们的核心竞争力,那我相信,你们不仅错了,而且错过了时代曾给你们的红利。

你们也终将被cheaper 和 easier的印度、土耳其打败,甚至被我们欧洲人反攻

我:什么意思?被更cheap & easy的印度、土耳其公司分一杯羹可以理解,但凭什么被你们这帮hard & costly的欧洲人反攻?

S: 因为你们的国际工程,做的不是属地国业务,而是出国业务。这一点,最起码在我接触到的你们的SOE多数如此。

你们中国人习惯把海外项目当成一种出差(foot in project),而不是扎根(root in market),工作目标是把项目完成、把钱带回去(take money back home),而这个思路也恰恰你们中资企业的特点,甚至是东亚企业做海外市场的特点。

S: 所以从结果上看,尽管你们中日韩企业做了很多项目,甚至在一个国家待了很长时间,但身上永远都有酱油味、芥末味和泡菜味。打个不恰当的比喻,你们和大航海时代的荷兰人很像 —— 拿下过多个海外领地,但既做不到征服、也做不到深度融入,所以最终被英法赶走,或被西班牙/葡萄牙这种深度融入者所取代(如在拉美),只能奔波在各国之间,成为“海上马车夫”,归因之一就是浅度的、装腔作势的国际化,而不是down-to-earth的属地化

我:从出发点和定位上讲,你这个比喻很不恰当,你们欧洲人在当时是殖民者,而我们现在做的是协作、是赋能。

S: WOW~

我:但从企业和商业的国际化角度看,这个荷兰人的比喻很让人警醒 —— 荷兰就像一个小公司,资源不足却分散在多个海外国家,以至于没有任何国家可以深耕,每个国家资源配置不足,必被英法等强国甚至当地竞争对手驱逐。

同时,荷兰人(包括后来低地国家的比利时人)的种族和文化自我保护性极强,存在很强的排他性,对当地文化基本不接受也不融合,而且出海的荷兰人大多为了返回母国,而不是就此扎根;而葡萄牙人,力量本来比荷兰人弱,但靠着“大量当地通婚、来了就不想走”等特点,反而成功把比他们强大的荷兰人从巴西、从非洲挤走。

S: 是的,虽然历史原因可能远远更为复杂,但你说的逻辑核心,I can't agree more.

S: 另外,我觉得你们东亚人,还有一个共同的不可思议的愚蠢行为,就是你们把在属地国表现好的员工给予提拔后派回国内就职,不再出国驻扎,这简直是对人才和当地关系网络的巨大挥霍。

我:你观察得很细致,施坦因博士;你知道这是为什么?

S: 为什么?

我:因为东亚的企业文化或者决策结构,都是中心化的,或者是垂直化的。

所以无论是出差式的国际化,还是牛人(best performer)的归国,其核心问题是我们的国际业务决策中心在北京、在东京、在首尔,对于我们的中字头企业,和韩国三星、现代等财阀(chaebol)以及日本住友、丸红这些商社,大家都是中心化结构,而不是国际分布式的驱动。

所以,要想进步,要想升级,就得从海外回总部 —— 中日韩都一样,我相信这不是国家的问题,而是企业治理和组织管理的问题。

我:而且,这种结构,在过去是有利于我们质优价廉且强大的资金和人机材,以中心化结构向外输出的,因为它效率高、效果好,所以要总部强。

但如今,由于出口信贷的下降、中日韩baby boomer的退潮、东道国的劳工保护、产业保护和属地成分的要求,中心化的管理优势越来越小,劣势越来越大。原有的国际化战略与管理已经不再适合当前的环境。

S: 所以,这里面是个战略管理与市场错配的问题。

你们现在的战略和经营管理还停留在10年前,而国际市场和东道国早已不是他们used to be了。

我:这也确实暴露出我们在发展中,组织机构(organizational structure)和业务场景需求的不匹配。在变局的分布式时代,国别公司的作用地位应大幅提升(尤其是重点国别),让有雄心壮志的人在疆场就便可以实现ambition,而不是调回庙堂;同时,总部还不能对海外的管理失控,必须要有足够强的管理体系、风控体系等。

此外,作为中国特色,国际公司、海外事业部等机构,如果无法适应当前的发展环境,在商业模式创新、风险分担、资金支持方面做出突破,那就容易变成鸡肋,甚至是无效中间商,最终被集团公司、被市场所抛弃。


S: 你的这个观察也非常有启发性,比如欧洲大部分承包商都没有所谓的“国际公司“,只有极少数的有(比如荷兰最大承包商Royal Bam),但就是这些中间层国际公司遇到变化因为适应性太慢,对上承接资源不足、对下不够接地气(down-to-earth),疫情之中和之后最先关门的就是他们。

如果你们中国人继续用这种老的模式竞争,欧洲人的胜率在你们中国人的优势市场也确实会提高,更何况在一些左右逢源的发展中国家,一些项目除了考虑价格,还要考虑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,而国际工程只是里面的一个拼图罢了。

我:伴随这个现象的,还有我们的国际公司不少董事长、总经理冲在一线做开发、甚至现场督导做执行,为什么?因为他们才能调动足够的资源能攻坚克难,而国别公司调动不了。这种方式,短期看很有效,但长期看依赖于高级管理层干业务的公司,尤其是我们这种地理范围如此大的行业,是企业体系能力不高的表现。


S: 所以,我的观点还是:谁能做好属地国别,谁才笑到最后;没有深度属地融合以及体系自主的国别市场支撑,所谓的国际化或国际工程都是海市蜃楼(mirage),是另外一种“荷兰病”。

我:这点咱们是有共识的。

但你们欧洲承包商的问题,可不止这一个,你们之间的差异也天壤之别。比如你们德国承包商被喻为失败中的失败(loser of losers) —— 曾全球三甲的Philip Holzmann和Hochtief不是破产就是被人买走,整个德国已经没有上体量的本土承包商;相比之下,我前几天在法国调研法国承包商会和企业,万喜、布依格和埃法基依然如日中天,三家加在一起的市场份额超过法国剩余上万家承包商绑在一起,而且极具海外竞争力;那西班牙的公司(比如ACS)等也是类似。

S: Leo, 你说的很对;但我们欧洲内部的讨论认为这样的分化,企业经营只是一小部分原因,更大的原因是不同国家政府对工程行业态度和定位的问题。

我:怎么说?

S: 在我们看来,法国(以及西班牙)承包商能够持续的成功,而德国在阶段性成功后走向衰败,最核心的原因是【前者不抑兼并,而后者过度竞争】 —— 你提到的无论是法国的Vinci,Bouygues,还是西班牙ACS,都是从不断的兼并收购中不断做大的,而德国政府一直不喜欢工程行业的兼并,希望工程行业是个分散、且充分竞争市场,因此德国承包商的壮大主要靠的是自身加杠杆和高风险押注实现的

我:这里面有什么区别?

S: 区别就是通过不断的兼并,法国巨头可以不断的消灭竞争对手,从而保持利润率不因过度竞争而一直压缩(但即便这样,法国承包企业的净利润多数时候也只是个位数,可见我们这行业多么艰难);而德国不可以,德国政府严控国内工程承包企业的合并,因此大中小承包商只能通过残酷的竞争来获取项目,而彼时德国的银行对承包企业偏宽松的融资态度,又助长了这种不健康的竞争,导致利润率越来越低、竞争越来越大,企业如果想实体量的上升只能依靠低价拿更多项目,同时提高负债率、增加杠杆、或者去一些奇怪的海外市场(如利比亚)等高风险操作来实现。

当市场平稳的时候,这种“走钢丝“策略是可以继续的;但当风速加大,多米诺骨牌和坠崖则是不可避免的事。

我:听着很有道理,如果放到中国,我们的中铁/铁建,能建/电建,中建/中交这类同质化较强的建筑企业(更不用提地方建工企业),如果长期看既不能消灭对手、也不能自己良性发展,只能在持续低利润、高负债的竞争中走钢丝,那碰到大环境的变化时,就会有一定概率出现Holzman的情况。

更何况我们的国有企业背负着很多社会责任,连经济性裁员都很难做到,在困难时期的生存更是如履薄冰。

我:但我仍需要挑战一下你:为何德国其他行业允许兼并收购(如电气、汽车工业)而不让工程行业这样做?

其中的原因,包括一国政府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,肯定是要优先扶持最具有投入产出比、增强国力的行业(除非该国被某行业裹挟);比如我了解的,美国承包商Bechtel(柏克德),在上世纪60-90年代获得了像尼克松、里根、老布什总统的大力支持,其在国际市场上也是呼风唤雨,但90年代后,美国政府支持的更多是医药公司、油气公司、信息IT和后来的互联网公司,美国的工程行业和Bechtel断崖式失宠,其在国际圈内的竞争力也大幅下降。

那说明什么?说明对于美国政府而言,国际工程这点事儿,已经不再是帝国的重要方向,没有必要再继续扶持;那些医药、油气、军火和IT公司比承包商赚钱赚的多得多,而且是闷声发大财,不像我们弄个基础设施项目人尽皆知,这些新领域才是美国政府的方向。

换句话说,对于你们欧美政府(尤其是美国这样被资本影响的政府),不是政府抛弃了承包商,而是资本抛弃了承包商 —— 当你的商业模式能够带来足够的资本回报时,那资本连同资本扶持的政治和政客都会扶持你;但当你不能带来具有竞争力的回报,资本就会抛弃你选择其他行业。

这很类似于当前美国资本玩的都是英伟达、Tesla这种领域,美国资本根本不投资自己国家的基建,都是你们欧洲人带着养老基金在美国投资BOT和IPP;只有极少的另类资本(alternative capital) 会去投融第三世界国家的工程建筑行业。

钱,也是物以类聚,也是有鄙视链的。

S: 我很惊讶你说的如此准确,Leo。虽然德国和美国政府还是很不一样,但德国政府是在上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,也就是施密特和科尔总理时期,因为冷战和东西德合并原因,一直重视发展西德和统一后德国的基础设施,才有了像Holzman这样企业的机会;但90年代中后的施罗德时期和你们熟悉的默克尔时期,德国政府重点支持的是德国的制造业,比如大众、宝马、西门子等。

但是,承包商在法国、西班牙一直是明星企业。为什么?

两个原因,一是这两个国家的其他产业在2000年之后并没有像德国、美国一样长足发展(虽然法国比西班牙好很多),因此作为传统优势行业的工程承包获得的支持不减反增;二是这些法国、西班牙的承包商不再是传统的工程建筑商,他们涉足了广泛的领域,比如能源、工业、电信、地产,医疗甚至像皇马这样的顶级俱乐部。从某种程度上他们至少捆绑了法国与西班牙国家的部分利益,所以他们可以做到too big to fail。

但我不觉得这对国家是一件好的事情,只是这是时代的选择,是政府和资本的选择,是既得利益集团的选择。

我:是的,虽然咱们聊的这些企业都是私人资本控制的,但从某种程度上说,像Vinci, Bouygues、ACS是属于无冕之王的国有企业 —— 他们获得的各自政府的支持,甚至超过中国的央企,因为这些支持不少直接来自于总统府和总理府,比如萨科齐总统和布依格的关系就多次被法媒报道。

这是他们隐藏的身份 —— 没有政府股份的国企才是这些法国、西班牙承包商的底牌。因为他们和当地经济、选区选民、相关议员和政府要员已经形成了一个共生生态。

从这点看,你们欧盟根本没有资格指责我们中资承包商是国有资本而抵制,你们其实是更加隐秘的“国有企业”,且获得政府的支持可能更多,包括在海外的外交、军事配合等,只不过你们不体现在股权上,而是在其他方面。

当然,我这么说不是在否认他们在商业模式、项目管理、投资运营领域的亮点和创新。

S: 我为你的观察鼓掌;不过,总之既然你们中国企业要到欧洲市场上来竞争,那就得遵循 When in Rome, do as Romans do.

我:我知道你的意思,但这句话除了翻译成入乡随俗外,还可以翻译成:人在矮檐下,不得不低头(when cat’s away, mice can play),或者更粗俗一点一点 —— 因地制宜(make it local)、因地制夷(f**k it local)。

S: Bravo,而且不只是我们欧洲人,韩国人、美国人、中东人也一样。比如你们中国人的大业主,ACWA,不也变成国企了吗?和Masdar一样,它们平时扮演成电力水务IPP投资商,但内核早已成为国有资本甚至王室资本 外经和外交产业化的平台,怎么可能是纯私人和纯商业的行为呢?

我:所以,从国际承包商转型多个国家的属地国承包商、获得资本的青睐、获得国家的支持,是承包商,尤其是不能继续cheap & easy的中国承包商应该做的事,或者说在下一阶段能生存下来的关键。

1. 变成属地国承包商,要靠承包商自己的转型;

2. 获得资本长期支持,要靠承包商做出创新可行甚至可复制的商业模式;

3. 获得政府支持,除了等靠要,先把1和2做到,会更容易实现3。

S: 你们做咨询的真喜欢总结,这三个里面,我觉得至少得实现1.5个才能活下去,要不我们边吃边聊?

我:OK,为什么选在Westin吃饭 ?

S: 整20年前,Bourn’s Identity (谍影重重) 在这里取景,这里也是当时美资出海到欧洲的企业老板最喜欢的地方~

我:…….

未完待续~